中国年画的味道

龙武生

女十忙 陕西凤翔 清版

绣补图 天津杨柳青 清版

      “过去没有丰富的娱乐活动，过年老百姓的主要娱乐就是听戏、看年画。年画里讲了许多历史故事、传奇小说，都非常吸引他们。还有迎祥纳福的吉祥画，也非常受欢迎。老百姓通过看年画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，年画实际上是百姓的教科书，其中包含了中国人的全部生活”，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海霞对自己研究、收藏了20多年的传统年画有着不可割舍的感情。

　　王海霞师从被誉为“民间年画守护者”的王树村先生，为了延续导师守护传统年画的心愿，她走遍了全国所有的年画产地，挨家走访年画传人，积累了大量丰富的传统年画资料。目前她正担任《中国古版年画珍本》的执行主编。湖北美术出版社和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出版这套书的目的，就是让人们了解真正的年画遗产，这是王树村先生未竟的心愿。这套书收录的作品包括了王树村先生的珍贵藏品、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古版年画藏品、国家图书馆的藏品、各地年画藏家和传承人收藏的珍品。在王海霞看来，这不仅是为完成导师遗愿，更是为了中国传统民间年画的传承和深入研究做一件实事。

　　

年画的“精神实用”

　　“中国旧戏上，没有背景，新年买给孩子看的花纸上，只有几个主要的人，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，这方法是适宜的，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，对话也绝不说到一大篇。”这段话出自《我怎么做起小说来》一文，表达了鲁迅对民族文化审美传统的看法。其中的“花纸”，指的就是年画。周作人在《苦茶随笔》中解释说：“在我们乡间这种年画只叫作‘花纸’……那些故事画更有生气，如八大锤、黄鹤楼等戏文，老鼠嫁女的童话，幼时看了很有趣。”

　　王海霞同样认为，年画最吸引寻常百姓的地方在于它有故事、有情节，同时它也承担着“民间教科书”的德育和美育作用。“传统文化中的审美标准都蕴藏在年画中，绘制年画是有口诀的，这些口诀就是时代审美观念的体现。”比如绘制人物时，不同角色有不同的讲究：“武人一张弓，文人一根钉”；美人要符合“瓜子脸、蚂蚱眼、悬胆鼻、樱桃小口一点点”的标准；娃娃则是“短胳膊短腿大脑壳”的可爱模样。人物的比例有更精确的要求，“行七坐五盘三半，一手捂住半个脸”，即是说行走时人物的身高是七个头高，坐着时的高度则是五个头高，盘腿坐着时是三个半头高，手是脸的一半大小。如果突破了这样的比例关系，就像薛宝钗教惜春作画时说的，“一笔不细，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腿，倒成了一张‘笑画’了”。“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在传统民间艺术中的表现都是十分精准到位的，老百姓之所以喜欢，就是因为这种艺术符合他们的审美理想。”

　　虽然年画大都表现了一些迎祥纳福的内容，但是不同题材的年画在实际用途上，还是有极为细致的区分的。在过去，过年时候每家的大门要贴“武门神”年画，“武门神是用来镇宅护院的，就像《白毛女》中的唱词，‘门神门神扛大刀，大鬼小鬼进不来’。”二门或内门则贴的是“文官门神”画。文官门神身穿朝服、执笏板，手持象征着加官晋爵的吉祥寓意的器物。后门贴的一般都是以钟馗为主角的年画，“钟馗在考试中遭受了不公待遇，触柱而死，死后化作一个判官，他主持公道，打鬼驱邪，贴‘钟馗画’象征着人们对匡扶正义的一种向往。”

　　同时，新婚之家的房门多贴“麒麟送子”；生意人家的店铺大门要贴“刘海戏金蟾”；赶车出行的要有“一路平安”的车印（车神像）；就连饲养牛马牲畜的棚圈都要贴“六畜兴旺”、“打猪鬼”、“牛马王”一类的年画，人过年，家宅六畜也要过年。王海霞说，年画具有一种精神上的实用功能，它满足了老百姓的心理需要，寄托了迎祥纳福的朴素愿望，比如过年祭祖先、拜天地，是“对自己有约束，对祖先和神灵有敬畏”的文化心理的反映。

　　

“文人味儿”的高密年画

　　就产地而言，一南一北有两地的年画最负盛名，北方是天津的杨柳青，南方是苏州的桃花坞。据王海霞介绍，杨柳青年画历史悠久，确切的记载始自明代。杨柳青年画为什么有名？首先，天津离北京很近，京城各阶层和宫廷年画需求加上本地年画的需求量是很大的。杨柳青年画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一种市民的艺术。它不同于农民艺术的风格粗犷、用色艳丽，杨柳青年画制作精细，“开手脸”（即手部和脸部是用手工晕染色彩）极细致，颜色柔和，层次丰富，富有韵味，有时版印可达二十多种颜色。宋代宫廷画院的风格在杨柳青年画中得到了传承，这点我们从宋代的民俗画、人物画中看出其风格的一脉相传。当时很多年画都是装裱好，卖给北京的大户人家。许多有实力的画店，都邀请著名的宫廷画师和人物画家来出年画画稿。因此，杨柳青年画不仅在制作工艺上代表了年画的最高水准，在艺术水平上也达到了非常高的层次。

　　苏州桃花坞年画，因为地处著名的明清四大名镇之一苏州，那里的手工业和工艺美术十分发达。清代中叶，桃花坞年画的制作水准达到了一个高峰，姑苏的繁华，年画的精美，在史称“姑苏版”的年画中都得到了表现。桃花坞年画不仅画面繁复，内容丰富，画面的造型、色彩表现、结构的创新都是后世年画难以企及的。在艺术风格上，桃花坞年画构图丰富，色调艳丽，装饰性强，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。桃花坞的年画，最时兴的除了“三星”、“一团和气”、“天官赐福”等，还有滑稽年画和常识年画。前者如“老鼠娶亲”、“五鬼闹判”、“六童闹弥陀”、“怕老婆”等，寓有讽刺意味。后者如“十二生肖”、“百鸟图”、“五伦图”、“岁寒三友”等，可供人查考和欣赏。它也侧重戏画，如梁山伯与祝英台、秦香莲、孔雀东南飞、西厢记、贾宝玉与林黛玉等，都出自名画家手笔，绝非鄙俗之作。

　　除了这两个闻名天下的年画产地以外，王海霞在考察中还结识了一种非常有特色的年画——山东高密年画。“我在山东高密前前后后进行了两个月的调研，发现年画在当地被人们称为‘货’，是一种极为平常的生活用品，分别称为‘黑货’和‘红货’。”

　　所谓“黑货”，是以传统的墨屏画为主，其画风古朴典雅，用笔洒脱，浑然成趣，民间艺人称它是“老抹画”。乡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，表现了他们那种知足达观、爽朗自然的心态：“墨屏墨屏，案头清供。婆娘不喜，老头奉承。货卖识主，各有前程。”所谓“红货”，则更符合百姓的审美口味，以色代墨，追求画面色彩的艳丽红火，给人一种火辣辣的视觉冲击。当时的民间艺人流传着这样一首“敷色谣”：“红绿大笔抹，市上好俏货。庄户墙上挂，吉祥又红火。”

　　王海霞认为高密年画“特别”，其特别之处在于其中的“黑货”，更多了一种文人画的韵味儿，这是其他产地的年画中不曾见到的。“这种‘老抹画’历史悠远，在制作上，运用了一种宋代画家使用的‘过稿’的方法，就是用炭条在纸上画线稿，然后铺上宣纸，把画稿拓印下来，这可以说是当时的‘复印’技术。然后艺人在拓印着画稿的纸上进行手绘和填色。有种淡彩的画，是在着色时，除了脸部涂以淡淡的粉红外，整个画面全部着墨色，给人清新、典雅的意境。寥寥数笔就‘抹’出了人物的神态，手法非常写意，甚至不亚于许多当代大家的画法。”

　　除绘画手法以外，传统高密“黑货”在题材上也有许多“文人画”的内容：渔樵耕读、朱子家训、高士抚琴……许多很有个人情怀的文人题材与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形式相结合，迸发出了强大而鲜活的生命力。王海霞认为，这与山东高密当地深厚的文化底蕴、浓郁的文化氛围分不开的。

　　

年画世家的困境

　　“据统计，到2013年，被评定的1219位国家级‘非遗’传承人，已经有137人去世。这个事实给我的触动很大。什么是‘财富’？非物质文化遗产这种无形财富存在于传承人的脑海里，传统的工艺和精湛的技巧，都是可以留给后人的遗产，然而，如果不记录、不抢救，这种文化就随着传承人的逝去消失了。”看在眼里、急在心上的王海霞承担了多项国家重点课题，其中一个就是“中国民间工艺美术传承人口述史数据库。”拿着为数不多的经费，她开始了深入的“田野调研”，而数据库的建立，就是要以录音、影像、文字的方式，让传承人的“口述历史”保留下来，将这些珍贵的资料做成数据库留给后人。她希望这个数据库能以课程形式进入到美术和设计专业院校，因为这些院校除了国、油、版、雕的课程外，还很少有中国民间美术的内容，这是她完成课题后的一个心愿。

　　已经跑遍了全国所有年画产地的王海霞，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陕西凤翔的考察。中央美院薄松年先生曾经将凤翔年画的艺术特色总结为：古朴优美，风格独特。王海霞认为，这并不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评价，凤翔所处的地理位置，决定了黄土高原的文化特色在凤翔年画中有着非常明显的体现，它是北方民间年画的典型代表，是农民艺术，但又有着“耕读传家”和“秦人遗风”的文人气韵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。

　　 凤翔年画的人物题材以方弼、方相、秦琼、敬德等“大门神”为代表作品，它吸取了商周青铜器、汉画像石的饱满、对称、装饰性强的构图和布局。早期木版年画一律只刻印墨线，再手工染色，后来需求量增加，开始了彩色套印的制作。每对门神都威风凛凛，人物比例似五短身材，横向夸张、面部突出、昂首挺胸、手握兵器，看上去既气宇轩昂又憨厚认真，十分可爱。

　　凤翔年画在色彩上的特点是鲜艳饱满、对比强烈，有视觉冲击力，“这也是西北地区民众对节庆气氛的一种需求。”色彩多是大块对比，一种颜色在各处都有分布，但画面仍然是统一在一个调子里。套色一般有大红、大绿、桃红、米黄、深绿等。辅助颜色有金黄、紫色、蓝色、淡墨等，给人感觉既明艳夺人，又有主有次，不失分寸。

　　令王海霞动容的是凤翔年画传承者的执著和坚持。自2006年至今，王海霞曾前前后后六次去凤翔采访邰氏一家。邰立平是年画世家邰氏家族的第20代传人，9岁随父亲邰怡学习凤翔木版年画技艺。1958年到1978年的二十年间，他和父亲共同创作新画60多种，挖掘、整理、研究、复制凤翔木版年画400多种。整个西北五省的木版年画，如今只剩下陕西凤翔邰氏一家。而在节奏快速的现代社会，他们很难招收到学徒，也面临着传承危机。

　　“民间艺术父子相传、代代承续的特点，家庭作坊的生产方式，手工艺传承中的无形文化特点，都贯穿在邰立平的成长过程中。而他的生涯所历经的年代，也是年画的多难之秋。从繁荣到衰退再到复兴，他的奋斗、他的使命感和他的无奈，只是因为上天注定他是年画传人的命运。一个年画世家的故事，也是一部中国民间艺术传承史。”王海霞认为，面临传承危机的远不止凤翔邰氏一家，对于式微的传统年画艺术，应当加大宣传普及和政策保护的力度。

原创作者：孙乐琪    来源：北京日报     2014-02-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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